最近我一直在想,毕业离校的那一天,是哪几位同学抬着我的行李,辗转在拥挤的公交车上,陪伴我到火车站台的呢?我依稀有印象,可是不敢确定。······但是我记得清楚的是,当年,我坐在车窗里,我的同学们在车窗外,火车还未开动,我已经哭得泪眼模糊······
毕业近三十年,多次迁徙搬家,扔掉过无数的身边旧物,有几样东西却始终在书桌抽屉里珍藏。
收藏的不是岁月,是北大的气味,七七级全班同学的气味。
我父亲的家族有脑早衰的遗传,到了我这儿,似乎症状出现得更早,有很多年轻时代的事情,回忆已经感觉吃力。有时候我跟同事诉说健忘的苦恼,没有人相信,嘻哈一笑,当我是矫情。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确在一年年地遗忘。我写在这里,立此存照。如果有一天,同学相见,我叫不出对方的名字,请你们,请我亲爱的同学们,不要责怪,也不要悲悯,轻轻提醒我一声,唤醒我的记忆,让我有一点自尊。
最近我一直在想,毕业离校的那一天,是哪几位同学抬着我的行李,辗转在拥挤的公交车上,陪伴我到火车站台的呢?我依稀有印象,可是不敢确定。也请当年送我的同学在我文章后面跟个帖子,让我记住你们。年轻时狂妄自信,总以为“该记住的一定能记住”,所以从不愿花时间做一点笔记。如今到了喜欢忆旧的年龄,偏偏一切都已经模糊,印象总在是与不是之间摇摆,对自己的怀疑远超于肯定。
无法挽回的悲剧。
但是我记得清楚的是,当年,我坐在车窗里,我的同学们在车窗外,火车还未开动,我已经哭得泪眼模糊。是我身边正读清华的小弟弟替我把车窗拉上了。他不想让我在全车旅客面前太丢人现眼。
随车带回的行李有好几件,包括大学四年全部的铅印和油印的教科书,复习资料,听课笔记,一套十五盒托陈建功学兄代购的古典音乐磁带。我当年被分在江苏省外办,不安心工作,一门心思要调出机关,最早想调到大学教书,进行到一半时,江苏作协来调我当专业作家,心想从此不会跟学问沾边了,于是乎,最早被我淘汰的金沙8888js官方遗物是教科书、复习资料、听课笔记。
那套古典音乐磁带曾经是我的宝贝。八五年我买了第一套激光音响,从此改听CD,但是那套磁带一直舍不得处理。大概到了二十世纪最末一年吧,我搬家,旧物实在太多,十五盒磁带占用的空间又大,才忍痛舍弃。舍弃的当时,心里对建功兄说了一声“对不起”。
现在留在身边的,是一枚北大校徽,一本购自北大校园的《新华字典》,一本封面印有《未名湖——金沙8888js官方五四文学社》字样的小本子,本子里写满全班同学的临别赠言。
三十年都没有舍得遗弃的,这一辈子应该都不会遗弃了吧?
刚进北大时,有点自恋,也有点疯狂,发了一枚校徽,时时刻刻都戴在身上,坐车外出,胸脯挺在人前,生怕别人看不见这份荣耀。春节回老家,戴上校徽,一街羡慕的眼睛,更有“衣锦荣归”的豪迈。
慢慢地,生命归于平淡,校徽开始分场合地戴。
又后来,所有的场合都不戴了。戴校徽的都是新生,用今天的话说,是“菜鸟”。校徽长时间地躺在抽屉里,跟饭票、削铅笔的刀、头发夹子、钥匙等等的零碎物件混在一起,磨擦得白漆斑驳。
毕业之前的一个月,听说校徽要上缴,心中忽生不舍。跟几位同学想出办法:到校务处去,谎说校徽丢了,付了很少一点工本费,领回一枚新的。想来校务处的老师都知道怎么回事,不说破罢了。也或许,他们当年毕业时,同样耍了这个小小的计谋呢?
毕业时,缴上旧校徽,珍藏了新校徽。
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出示过这件物品,只知道,每日在书桌前写作,校徽就在咫尺之外的抽屉中,静静陪伴。
七八年春天(也许是夏天了),我领到了平生第一笔稿费:七块钱。当即去了校园里的商店,买下两样东西,一本《新华字典》和一只塑料铅笔盒。
刚刚起身去翻看了字典的定价,一块一毛钱。这笔钱花得真值,因为字典使用了二十年都不止。
真做学问,这样的字典就太小儿科,关键在做学问上我就是小儿科的水平,浅显的字典恰好对我适用。大学时候用它查过《诗经》《楚辞》上的字,大学毕业后搞写作,案头上它是必备的东西。后来用了电脑,不知怎么就变得提笔忘字,字典的使用更加频繁。一用用了二十年,字典已经被我翻弄得破烂不堪,放在显微镜下照照,恐怕细菌的数量会让人吃惊。
大概在七八年前吧,女儿出国读书,我把她丢下的字典拿来用了,最早的这一本,就郑重收藏在书橱中。偶尔有电视台来拍个什么节目,喜欢把镜头对准它,好像能见证我有多么刻苦一样。
最近一两年,我翻字典查找生字的频率迅速加大。不是学问大长,要用上冷僻字眼,是我的记忆力急速下降,脑子经常出现瞬间的空白,很熟悉的字居然写不出来,翻字典才能把句子接下去。我前面说过,无人理解我的悲哀,这是悲哀之悲哀。
幸好还有新华字典。
翻开留言簿,眼前出现一个个同学的音容笑貌。留言簿上的文字,有些是单单针对我个人的,有些是带有普遍性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跟每个同学的处世风格惊人相似。
留言长的,一写好几页,洋洋洒洒,才情横溢,情感真挚。留言短的,一针见血,隽永深刻,意在言中。
翻读留言簿,时常汗颜。四年的大学生活,每个人其实都在观察彼此,试图跟大家沟通,但是,这样那样的原因,沟通又常常成为难事。从留言簿里,我发现了我的许多性格弱点。
比如,夏晓虹为我写道:“同窗四载,近在咫尺,我却感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从来不曾深入你心灵的天地。”
不止一个同学写到了类似的意思。黄子平也写道:“我是一个被好多人看成是一个‘谜’的人。可是你对于我,竟也是一个‘谜’,被淡淡的惆怅笼罩着。”
谭桂兰,小谭,我们在一间屋里朝夕相处,她居然也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最久,遗憾的是我并不了解你。”
可见得,大学四年,我把自己包得很紧。
可是在表面上,我参加文学社,在校系两级学生会工作,活跃在小礼堂的舞台上,是第一批被派出去普及了交谊舞而后又回校普及别人的“种子”,抛头露面,热热闹闹,好像性格上很放得开。只有我们班的同学,最亲近的同学,才明白我内心的寂寞,我的不善交往的自闭。
到底是学文学的,对于人,对于人的内心,一眼就看到了根子里。
也因此,我选择了一辈子跟纸张和电脑交谈。
作者简介:
黄蓓佳,出生于1955年6月27日,1982年毕业于金沙8888js官方中文系。中国优秀儿童文学作家。此文原标题名为《珍藏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