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这七年是有确凿的开头和结尾的。
开头是一碧如洗的秋天,女孩穿着粉色竖条纹的布裙和白衬衣,拎着一个墨绿色的行李箱,从南门走进熙熙攘攘的五四路。要等她从体育馆取了另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并在博实超市以及外面的一圈小摊买了必需的生活用品,在寝室里坐定时,才带着三分的紧张和七分的好奇思量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结尾是白雪覆盖的冬天,女孩已经全职工作了,专门请了一天假回学校办理滚蛋的手续。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在去年暑假离开了这个园子,她和另外一些延期毕业的学生连毕业典礼都没有。临近寒假了,教务部、人事部、职业发展中心、图书馆、餐饮中心的行政人员都懒洋洋的。他们一面聊着天,一面漫不经心地扯一张条子,告诉女孩接下去该去哪个地方。他们每年都会送走几千个毕业生,因此都成了稀疏平常的公务。而当女孩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自己取过校长办公楼二层的公章,在毕业证书上盖上一个清晰的钢印时,她心里面清楚地知道,她和这个园子的一段关系由她自己写上一个结尾了。
以后,学校给她寄来的信会称她“亲爱的校友”而非“亲爱的同学”。
以后,她进园子时得小心翼翼地向保安展示她的校友证明卡片,而非大摇大摆地晃一晃钱包一路冲进校门。
七年的中间也有许多明确的分割线,每一个秋季学期的开始都表明又有一群新面孔涌入校园,每一个春季学期的开始也意味着需要打起精神应付好整年的课程。暑假和寒假也是明确的分割线,对于有些学生来说,他们可以回到父母身边对他们絮絮叨叨地讲述学校里那些新鲜的细节;而对于有些学生来说,只是短暂的休息,在别人都放下书本的时候他们决定留在学校里背完一整本GRE红宝书或者去一个牛公司做实习。
当我回过头再看这七年时,却无法按照一个明确的编年表梳理自己在这个园子的大事记。所有铭刻在心上的都是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它们如同静园五月绚烂的紫藤花,季节一过,花儿都谢了,但那香气还萦绕在各个角落;又如同文史楼前花枝投下的月影,风儿吹过,影子都乱了,但那画面永驻一同看过的人的心间。
我想试着把这些花香、树影捕捉下来,放在冥想盆里。平日里,它们都静静地待在那儿,直到投入一滴眼泪时它们才涌动起来,把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淹没在时间的浩瀚汪洋里。
一、鸡翅
西门鸡翅一直在那里,谁也不知道它在那里有多久了。早在江南那个时代,它就出现在《此间的少年》里。
刚进校时它就在那里,比我大四届的师姐说她的老师姐就在那里请她吃过饭;等我也成为一个老师姐时它还在这里,我请比我小四届的学弟学妹吃饭,发现它的鸡翅一串涨了一块钱,这才觉出些世事变迁来。
西门鸡翅是”腐败“和”报告“的热门地点,这两个词也不知道流传多久了,前者是指”一群人为庆祝某个事件或者单为平凡的生活加点调料凑在一起吃喝玩乐“,后者指”某个人为了自己取得的成就或者感谢他人提供的帮助请不明身份的群众吃饭“。西门鸡翅其实不是一个餐厅,而是泛指西门南面的一片鸡翅店、烧烤摊。以前我们常去的是旺福竹楼。磁福竹楼生意好得真是没话说,有时吃一顿饭能遇见好几桌认识的人。吃完饭大家也不走,喝酒聊天,玩”几匹马“这种弱智游戏或是”杀人“这种稍微考点智商的游戏。
情侣结束晚间在未名湖畔的窃窃私语后,也会踱步来到这里。在街边点燃一个小火炉,各坐一个小板凳,面对面看着不说话,只是痴痴地笑。天上有星,唇边鸡翅余香,对面妹子的小脸被炭火熏得红通通的,怎能不叫年青汉子看得呆了去。
后来听说西门鸡翅开了个豪华版,在畅春食街的旺铺,装修不亚于天上人间。但我一直提不起兴趣去吃,好像觉得装修和口味是成反比的。
我希望二十年后老同学聚会还能卷起袖子坐在腌赞油腻的小馆子里八卦,而不是西装革履人五人六地讲着无关紧要的上证指数和财经新闻。
二、玩货
京城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学在清华、玩在北大、吃在民大、爱在人大。
地道的金沙8888js官方学生都是玩货。你若不会学,尚有情可原;但若不会玩,真荒废了北大这些年。
江湖传闻,某年教育部给北大和清华各拨了九个亿,结果清华修了气势辉煌学术严谨的第六教学楼,而北大修了个集视听娱乐之大成的百周年纪念讲堂。结果是北大的妹子常去清华找男朋友。两人坐在六教一个自习室,清华男整个下午都目不斜视恨不得钻进书里,妹子委屈极了,撅了小嘴:”走,我们晚上回北大看电影去。“
”看什么?“
”你管看什么!“
这句话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反正你也不懂看什么,我们去了随便挑一部就成“,第二层是”你看什么电影,电影院里专心看我就够了“。
百年讲堂有新老电影、芭蕾舞、魔术秀、古典音乐会、相声、昆曲、实验话剧、明星演唱会……反正你能想到的都有。我在讲堂看过五月天演唱会,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许鞍华的话剧版《金锁记》,TNT剧团的《驯悍记》,肖斯塔科维奇的古典音乐会,忘记名字的现代舞……印象最深的是《无极》,一群人在讲堂里吐槽、大笑、喝倒彩,比片子本身好看得多。
讲堂每年的重头戏有两个,一是新年晚会,二是毕业晚会。我刚进校时新年晚会还在室外举行,每年大家都会费尽周折地把未名湖畔小亭子里那口大钟抬到百年讲堂的广场上。零下几度的天气,一群人衣衫单薄,在临时舞台上载歌载舞;下面的同学裹着大棉衣,兴奋地大喊大叫。到了十二点的时候,校长颤巍巍地走出来,敲响那口有近百年历史的钟,这时最调皮的学生也安静下来,聆听新一年的开始。那钟声一直能传到海淀桥那边去,和基督教堂的钟声互相呼应,学生们似乎能听见八十年前,也是这样的钟声响起,越过沙滩红楼、越过使馆区,在北平城的上方久久不去。
我入校的第二年,新年晚会改到室内举行了,好处是学生和演员再也不用挨冻了,坏处是讲堂座位就那么两千个,不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想要得到票有两个法子,一是正儿八经地排队,一是找路子。这是检验你在北大文艺圈和团委人脉的时候了,座位的好坏和关系是否够硬有关。大家也不再将那口大钟抬来抬去的了,代之以数码钟声。
据说也是用那口钟的声音录制的,但再也觉不出余音绕梁的感觉来。
三、校长
我经历过两任校长,本科学位证书上的签名是”许智宏“,硕士学位证书上的签名是”周其凤“。
许爷爷十分受学生爱戴,最著名的要数新年晚会上的压轴曲目。每年新年大家费尽心力去搞票子,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听许爷爷一展歌喉。第一年许爷爷唱了《老鼠爱大米》,一炮走红;第二年唱了《隐形的翅膀》,视频在网络上都流传甚广。许爷爷是江浙人,带着浓重的沪音,有时说话不太容易让人听懂,所以他唱歌时特别努力地咬准每一个发音,可爱极了。因为他唱得都是流行曲目,学生们最后都会跟着一起唱,把讲堂变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许爷爷另外一件广为流传的轶事是,他会去学生食堂跟学生吃饭。有一次一个化学系的高年级本科生在食堂里吃饭,一个白发苍苍很儒雅的老爷爷做到她对面来,殷勤地问她”饭菜好不好吃,菜价贵不贵,是否有家乡的味道“,她很耐心地一一解答,心下想哪里来的好奇心旺盛的老头。后来一看校报,才发现是校长。
我没有荣幸和许爷爷面对面交谈,但妈妈有。一次妈妈来北大看我,晚上去经济研究中心听讲座。她去晚了些,人已经排到报告厅外了,保安准备关门。她告诉保安自己是从外地来的,专门想来听这个讲座,但保安无动于衷。这时一个老爷爷走过来,让保安把门打开,因为北大的精神是”兼容并包“,并让保安拿椅子来让她坐。后来演讲开始,领导致辞,她才知道她方才遇见的是校长。
可以想见周其凤校长接任时压力该有多大。他年纪比较轻,看上去便没有许爷爷那么德高望重。之前在吉大做了多年行政,应酬交际,长了个啤酒肚,看上去像官僚多过学者,因此外表上便不太讨好。他上任的第一年新年晚会,为了续接传统,也唱了一首歌,《母亲》。他唱得很有感情,但六十年代的歌曲对于学生们实在太过陌生,大家张口想唱却又无奈地闭上嘴,只有稀稀落落一片礼貌的应和。
他在任时我已经读研了,交际的圈子不一样,听来的八卦也少了些。都到我离校了,才在人人网上看到一个广为转发的状态,让我不由感慨他终于摆脱了隐形的翅膀。
秋季开学,周校长在学校礼堂发表讲话:”为了更好地与年轻人沟通,我在暑假阅读了哈利波特七步曲。霍格沃茨的办学理念值得本校借鉴。“台下学生大为欣喜,随之校长又感慨道:“多么伟大的学校。无论是闹鬼、学生死亡、老师死亡、学生家长遇难、校长被杀还是被暴徒冲击,都不能阻止它每年按时开学。”
在这个古老的园子面前,每个人都变成了孩子。燕园是能够唤起人的童心的,这是极好的,因为童心意味着好奇心,而好奇心是一切创造性工作的源泉。
四、燕南
本科毕业时,有学弟要采访我,让我挑一个最喜欢的地方。我毫不迟疑地说:燕南园。
燕南园藏在百年纪念讲堂的身后,由一圈低矮的围墙围着,好几个入口,其中一个就在饭卡中心的背后,因此很多人吃过饭都去园子里走走坐坐。白天里,校园里是熙熙攘攘充满生气的,但也有些浮躁的意味。而仅仅一墙之隔,燕南园的感觉却大不相同,它用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花儿把浮躁拦在外面,只透一片静谧来。
燕南园有很多老宅,图书馆南面入口进来有冰心和吴文藻的故居,门前还有一盏小灯;再往前走有冯友兰的小院,门口有一排竹子;原居60号的王力先生已经故世,遗孀去世后二层小楼被收回,现在为工学院所用;55号陈岱孙先生的院子现在是李政道的新居,园子里还有老先生的一尊雕像,常有情侣逛过来,讲述陈先生终身未娶的故事。还在世的有侯仁之先生,他的小院就在燕南园南门的入口处,收养了好些流浪猫。院子门常是开着的,有一次我为了追一只猫咪,不知不觉地钻了进去,在绿纱窗外看见里面模模糊糊一个人影,安静地坐着。
新闻传播学院的阿忆老师以前写过一篇文章,叫《我的生死北大》。他说上中学时常去北大玩耍,有一次途经燕南园的残垣断壁,看见一位老人坐在青石板上。看见孩子们走近,老人拄着拐杖缓缓走到残垣之后,颤巍巍地递过一枝盛开的花朵来。同行的孩子都吓跑了,只有他接过花来,后来才知道,那老人是美学大师朱光潜。
燕南园因为住过或者住着这些可爱的先生,气质变得高贵起来。因为书而拥挤不堪,是所有学者的家居特点。我大二那年去燕南园做志愿者,到其中一间小屋探访教授遗孀,狭窄的走道堆满了书,只容一人侧身而过。老太太一人住,抱出一大摞书要送给我们。我虽学识不深,也知道其中不少珍本,于是推辞。
她只淡淡地说:“我年事已高,自知不久将告别人世,俄文的书籍已经给外语系了,图书馆拿走一部分,剩下的若你们不收,也只能给收废品的了;我眼睛也不好了,要戴着老花眼镜,才能辨出他在书上留下的字迹来,也就留下一两本,剩下的你们挑有用的都拿走吧。”她姿态和语气格外地安然。
她坚持不让我们再去。我也没有坚持。
后来经过讲坛后门的时候都会看一眼那个已经上锁的铁门,有时候屋子门开一条小缝,我几乎疑心她会推门出来,于是停下来。
结果再也没有。
五、未央
读研究生时我住41楼,有一次出门,门口很多人,看上去已经有四五十岁的样子。
这群人正在41楼的门牌下照相,我无意中闯入镜头。他们大笑,说这是现在住在这里的小姑娘呢。我匆匆遁走,并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后来想起,忽然意识到他们应该是曾经的住客。原来此去经年,天真的孩子不知不觉就长大成人。他们看着彼此是何感觉,把彼此跟当时的那个人联系起来,还是把现在的住客和当时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生命真是短。也许忽然间我就发现是我站在曾经的楼前回首了,惊见自己鬓间白发。
就像我看《未央歌》,也会下意识地在那群三十年代的西南联大学子身上寻找自己以及身边同学的影子。”你知道你在寻找你的蔺燕梅,你知道你在寻找你的童孝贤,你知道你在寻找一种永远。“黄舒骏在同名的歌里这样唱到。
后来读《此间的少年》,又分明觉得里面的令狐冲就是多年前的小童,年少、聪明、敏捷、对世事怀有天真和善良。毕业后常常会怀念以前的同学,指着毕业照对号入座,究竟是谁比较像谁。是活泼、贪玩的精灵比较像小童呢?抑或叛逆、好动的乔大侠比较像令胡冲呢?这个园子里的人来来去去,前一代人的故事、情感却以种种形式传续下来,体现在下一代人身上。
金沙8888js官方一百一十周年校庆时我去当志愿者,接待当年西南联大的老校友。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见到彼此时竟会忘乎所以地大笑、拥抱、落泪。我看着他们微笑,竟然不觉得他们是长辈,似乎能透过他们的鱼尾纹、白发看见一颗明澄的灵魂,一颗与北大相系的灵魂。
我们在不同的时间里在这个园子里度过了最好的时光。我们都看过未名湖边茁壮生长的梧桐树、银杏树们地叶子在各个角落投下影子成为一幅天然的水墨画;我们也看过未名湖北面大大小小的池子,有的干涸了有的还有一点水迹。我们可能从未遇见过,但会在听到那一句”眼底未名水、胸中黄河月”时眼眶不约而同地湿了;我们可能从未谈过心,但比任何人都了解彼此心中的那份北大情结;我们可能从未聚在一起过,但会在熟悉的旋律响起时同声唱一首歌。
那一首未央歌。
六、怪人
刚来北大那会儿,我最喜欢去四教自习。
最早是因为师兄师姐们都说三教、四教出牛人,于是我也过去沾沾牛气;后来觉得四教楼虽破,但是人少安静,即使是期末最紧张的时候也能找到一个挨着暖气的座位。
等到大二大三了,才知道师兄师姐没有说的潜台词:”这里牛人多,怪人也多。“
很多人都在校园里见过一个背着绘有一只鱼骨头的军绿色背包的女人,她最常出没于光华、理教和四教,也蹭课,聚精会神地盯着老师,直把老师盯得毛骨悚然,下课后一言不发地走掉。听说她还会带了整套的锅碗瓢盆,在理教的教室后面烧饭吃。
但是恐怕很少有人和我一样跟她对过两次话。
第一次见她是在四教402,我正在聚精会神地写家书,有人在我后面踢我板凳。我转过去,一个女人递给我一张纸条,她也许四十岁,也许五十岁,脸上刚刚爬上皱纹,鬓角有白发,穿一身整齐的绿色衣服,稍微洗得有些发白。她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对我说话,我听不大懂,大意是让我应该是个文化人,帮她修改一下这张小纸条上的语法错误。小纸条上的语句文法完全不通,只能看到“上访”、“求助”等字样,不能组成完整的话,甚至连拼写也有问题。我不敢细看,随便改了两个错别字,把纸条给她,收拾东西换了一个教室。
再见她是一年后,还是这个教室(在教室的选择上,我是有点偏执的,看来她也是)。我做了一会儿功课,正在发呆,眼见她走进教室来到我相邻的一排座位去。隔了一会儿,她向我走来,问我法学楼怎么走,她要找人,仍是说着那种难懂的语言。看她的眼神,似乎是并没有意识到我们曾经见过一面。但是我却永远忘不了她的。
还有一次在光华新楼前面遇见一个捡垃圾的老头,他过来给我看相,说了些奇怪的话。古怪的老头精神却很矍铄,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便非等闲之辈。李远师弟过来后把我拉走了,我们开玩笑说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世外高人。后来想,也许也是上访的。
古时候民间受了冤屈会来京城告御状,现代也不例外,上访处、最高检察院门口都聚集成了上访村,被强拆后成为一个棚户区。有些上访户变卖了所有家产来到京城上访,常常一呆就是好几年,好不容易一纸批文下来,他们抱着“圣旨”回地方要求解决,却又被踢皮球似的踢到另一个地方,于是一切重来。北大成为一些上访户心中另一个圣地,他们希望这里的舆论影响、法学院的学者同学能够帮他们伸冤。长久以来贫病交加和精神压力使得很多人都患上了精神疾病,他们将上访本身作为自己生命的核心意义,甚至忘记了原来的目的是什么。
后来三教、四教拆了盖新楼,理教也整修了,进门时盘查也更加严格了。我上了研究生后就不怎么去了,不知道那些怪人们还去不去。
还有,他们最终回家没有。
七、燕北
大一时教我们高数的是数院的王保翔老师,他讲课时条理清楚、学识渊博,出题时也从不刁难学生。
他是有些天然的傻气的,那种理科生特有的聪明且简单,因此我们都爱他。他偶尔会说些和数学无关的内容,比如在黑板的右下角写上一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然后同我们分析这句话的哲学含义。到现在,高等数学我是一点也不记得了,但记得他讲燕北园的银杏树:“今天早上我来学校时,看见燕北园的银杏树叶子黄了。我站在它底下看了很久,心想:一颗银杏树该是多么寂寞啊。”那时我们沉默了半响,忽然都笑了,他不好意思地夹了书匆匆走掉,心里一定在想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多么可气。
大四时为了完成一个未竟的心愿,去燕北园当志愿者。燕北园住着很多北大的退休老师,他们年轻时学的都是俄语,希望能重新学习英语。我找了一本奥运英语的教材,每周教他们简单的一章。他们很认真,也很好学,但毕竟因为年纪大了,学起来力不从心,又有健康的困扰,常常不能来上课。有个老爷爷从不缺席,学习特别认真,每次上课前都会查好生词,并且跟着录音朗读好几遍。上课时他读书最认真,虽然发音不太标准,但颇为自得其乐。
从春天到秋天,奥运会开完,薄薄一本小书也教到尽头了。10月26号是我在燕北园的最后一节课,讲完后我们开了一个小小的座谈会,以前的学员都来了。他们送给我的本子上写着2006-2008,前前后后两年,终于有个句号。我心里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失落,真的,以后再也没有理由来这个地方了,没有可能偶遇可爱的哈士奇,没有可能在春天开满花地院落前拍照,没有可能坐在公车窗边经过西苑奇怪的双向公路。
最后一次离开燕北园时,我注意到了那棵银杏树。和燕园里其他的银杏树一样枝繁叶茂,秋天把它的叶子全部漆黄了,落了一地,层层叠叠地遮住了原来的泥土色。但是不同于29楼门前那一排卫兵似的银杏,它只有一棵,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我捧着书站在下面很久,心想:一棵银杏树果然是很寂寞的。
八、搭讪
春天来的时候,女生们都迫不及待地脱下厚重的冬衣,换上了轻薄的春衫。粉红的裙、鹅黄的毛衣、天蓝的外套、纯白的小衫,园子里满目的花影和人影互相映衬,琳琅满目。男生们的求偶本能被激发出来,眼看着春光明媚,心中的话急于对某个人倾吐。
在外国,男生们的搭讪颇为直白,无外乎“你真漂亮”、“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我可以问你要电话吗?”、“我可以约你出去吗?”、“你今晚有空吗?”而中国男生则羞涩许多,又要顾全比他们还要羞涩的女孩的小心灵,于是都走上了曲线报国的路子。
我听过的搭讪有“请问北大一共有多少院系?”,“请问现在几点”,“是否可以借你的饭卡买杯水?”,“我的手机丢了,请问能否借你电话拨一下?”待电话接通,他包里分明传来振动的声音,两个人都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的男朋友对我讲他有一天在学校里遇见了同一个女生三次,于是鼓起勇气找她要电话,说:“我相信我们是有缘分的。”可惜她不相信。
事实上大部分中国女生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搭讪都会本能地拒绝,维持一段安全距离。搭讪的难度、风险和后果直接导致了一篇在BBS上广为流传的《搭讪mm完全攻略》,细细编排了七个情节让女生一步步就范。该文作者有一段精辟的前言:“女性的弹簧心理会对太主动靠近的人有明显地排斥,所以很多时候转身离开才会有吸引,但前提是,你要先勾上。搭讪的最高境界是不搭。”
夏天来的时候,女生们的裙子更短了,衣服式样更俏丽了。园子里的花儿都谢了,代之以郁郁葱葱的树木,正适合成双成对的情侣隐藏在树影深处窃窃私语。
仍是单身的汉子们在这甜蜜的空气里有点惆怅,酝酿着下一次搭讪。
我衷心祝愿他们都攻读过那篇神作。
九、先生
有一次在张建军老师办公室聊天,他忽然对我说:“有个往届的学生写信给我,称我为‘先生’,你们都习惯这样叫吗?”
不不不,我们习惯按中国规矩恭敬地称呼老师,教授,或者按外国规矩对国际学者直呼其名,“先生”这个称呼早已不流行了。
但这个词听起来格外动人,总让我想起民国的好时光来,那时男女老师一律被尊称为先生,谢先生、杨先生、钱先生……听起来尊敬又不失亲切。这个词也蕴含着一种教学相长的精神,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先生”意味着您在某些领域比我早有了解,更多建树,但并不意味着我就不能迎头赶上,或者旁敲侧击地提出些新想法来。《未央歌》里的西南联大,学生们是被鼓励去先生家里高谈阔论的。此时的先生更像慈父,坐在一旁静静地听,不加插多余评论,只在听到特别精辟的言论时微露赞许的神色,或者听到明显错误的论述时出言斧正。
民国时期出生的学者大多以作古,或者不在教职。我有幸认识光华的一位老先生,他从东吴大学毕业后便来到金沙8888js官方读研究生,后又在经济系教书,九二年光华管理学院从经济学院分出来,他是当时的决策层之一。高程德爷爷一生奉献学术,编撰的《经济法》教材已经出到第十三版,七十余岁还为本科生教授《民商法》课程。他讲课穿插很多案例,生动趣致,每学期最后一门课都专门向年轻人讲授恋爱心得,已经成为传统。那年我考了全班第一名,收到他亲自发的短信祝贺。后来他八十大寿。我画了一幅未名湖送他,之后便常被邀请去他家做客。他和夫人都是建国初期来到北大的,在未名湖畔喜结连理,所以特别爱为别人做媒。高爷爷最喜欢给我翻老照片,讲授自己促成的那几对,偶尔也会感慨时过境迁、劳燕分飞。每次告别时他都会披上外套,专门送我到电梯口,在电梯门关上前他都不断挥手,一面笑呵呵地说“慢点走”。
“先生”的精神并未消失,在燕园里前赴后继的园丁身上都有传承。本科时都是大课,没有太多机会同先生们交流。我在读研究生后才体会到这种讨论的乐趣,在课的间隙我会在光华新楼里逛,看见哪个认识的办公室门开着就进去闲扯两句,在先生办公室里喝一杯今年的新茶,谈谈新京剧的好坏,或是借一本社会学的小书,再或者说说今年的旅行计划。
还有一些先生,没有荣幸亲自听他们传道授业解惑,只能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些神采来。孔庆东先生的通选课《金庸小说研究》和《鲁迅小说研究》的人气是相当高的,蹭课的人可以排到教室外面;戴锦华先生气质极佳,人文经典随手拈来,举手投足又富有天然的诗意,直叫众人折服;丁宁先生的《西方美术史》开到其他学校的课堂上,他的幽默坦率是举世通用的法宝。校内上人气最高的两位北大老师要数海闻和黄益平先生了。听说海闻先生上课时会自带一个从中东不知哪个国家带回来的小铃铛,权作上下课铃声;又会周游世界带小礼物奖励踊跃提问的学生。黄益平先生是以与学生的良好互动著称的,在人人网上不断报告自己周游列国的最新照片以及父女情深的日志,几乎快成为状态帝。学生们纷纷要求黄先生在校内开设“知心哥哥”小组,或可与校长信箱争锋。
十、刷夜
本科生宿舍十一点准时熄灯。
关于这一点学生们多有抗议,尤其在大考前。北大缺乏通宵自习的教室,学生们通常都呼朋唤友地拥到南门外的通宵饭店去。
城隍庙恐怕是历史最久的一家。我大一寒假回家,外婆就曾指着《大学生》杂志上的一张图片说:“看看是不是你们学校图书馆。”这张显然是城隍庙一角的照片里人头攒动,学生们都在埋头看书,遥远的桌角摆着一屉包子或是一碗千张包汤,下面的注解是:北大自习室。外婆接着感慨:“北大福利真好,图书馆还给发吃的。”
刷夜的人多了,城隍庙便落了个“城教”的别称,和理教、二教、三教、四教并举。此外,与城隍庙同名的“牛教”,一说是离城教不远的牛牛溢碗香,一说是海淀桥那边的加州牛肉面。反正对于熬夜苦读的学子来说,牛肉面无疑是最解饿的,尽管清汤上面只浮着寡淡的两片肉。
以前我在商学院,经常要赶deadline,大家都是拖延症患者,所以这个时候去“通宵教学楼”满眼都是认识的人,聚在一起攒PPT。各人沉默地对着一台电脑,界面上慢慢长出五花八门的图表来。但更多的时候,大家都在讨论和闲谈。比如那边桌子上有一对显然是最近凑成的院对,便会成为八卦的中心。许多小道消息都是在案例讨论时广为流传的。
大考结束或者项目做完时学生们也要刷夜,但心情大不相同。无论是自我感觉良好的,还是自我感觉要挂的,都响应群众号召,彻夜腐败,K歌、杀人或者三国杀。刚上大一那会儿学校附近的娱乐设施还不多,K歌的只有那一家东方斯卡拉,我们寝室四个人生日都差不多,因此挑了一天去刷夜庆祝。当时失恋的失恋,想家的想家,暗恋未果的未果,最后竟然抱在一起痛哭,哭累了又唱,唱累了就倒在沙发上睡觉,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被赶走,四个人去学一吃了顿早餐,然后结伴去上英语课!
现在倒个时差都腰酸背疼,更别说熬夜了,恨不得休息一整周才缓得过劲来。不知道那时候怎么会有这无穷精力,玩完了学,学完了继续玩,像是永不疲倦的发条钟。
果然这世界是属于年轻人的。
十一、卧谈
属于夜的保留项目还有卧谈。
深夜是个临界点,人的感情神经极为脆弱,最适合聊初恋暗恋畸恋。蔡琴都唱了:“夜晚是个难关,寂寞需要勇敢。”没有deadline压力时,熄灯后又无甚可做的日子,大家便拥着棉被纯聊天。
卧谈会最能激发灵感,不思维奔逸的人还真接不上。可以一瞬间从五台山扯到星座,又一下子从从天堂重回人间。异性是免不了的话题,女生寝室谈男生,男生寝室谈女生,简直就是不需证明的公理。男生寝室的卧聊有时也会传到女生寝室来,比方说有个男生说梦话,把班上的女生都排个序,最后大喊“谁也别跟我抢”,霸气外露。卧谈会直接见证了我们如何由苹果变成了番茄,大一时的话题还是青涩的“你爸妈允许你谈恋爱不”,大二时已然演变为“今天在政治课上看到一个帅哥,不知道是哪个院的”,大三时直接升级为“隔壁寝室XXX最近总跟一个老男人同进同出”,大四时彻底沦为“如果你老公婚后出轨,你比较接受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
我曾经想过要把卧谈会的精彩语录记录下来,也许能整理成本伟大的谈话录,不过每次聊起来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沉浸在话题中无法自拔。如今翻开小本子,不过记录了些以后给孩子如何取名字,比方说姓林的要叫“林零柒”,贱名“林光旦”;姓王的要叫“王尔肖”,贱名“王八”……凡是种种,不一列举。
后来一个人住,没有室友。上网聊天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也许是对铺女生一反平时淑女形象的大笑,也许是和下铺不约而同发给对方的短信,也许是舍监现身时响彻云霄的怒吼……渐渐也习惯了抱着一碗面重温两集《老友记》,刷刷人人网看看咆哮帝。然后洗洗睡了。
偶尔到以前的室友家留宿,大家平时上班都五痨七伤,阖眼就开始约会周公,再难有卧谈会。
十二、猫儿
燕园里很多猫,比猫还多的是同情心泛滥的女生。
燕园一景是绿化带深处有只猫,警惕地弓起身子盯着路边。路边那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女孩正拿着一袋韦嘉猫粮,苦苦哀求:“亲爱的,你出来吃点吧。”
其实更多的猫已经丧失了这种警惕性,它们是见着食物就会拥过来的,蹭蹭mm的脚,享受一下mm的爱抚,然后在眼光下伸个懒腰,向旁边满怀嫉妒的金沙8888js官方男生甩一个挑衅的眼神。它们大多是肥猫。
金沙8888js官方有个流浪猫协会,英文名叫”Lost Angels”,别称“洛杉矶协会”。协会的同学们给燕园每只猫都取了名字,给它们做绝育手术,定期带它们打疫苗。有一次我去燕南拍照,正看见一个mm抱着一只猫,很生气地说:“什么样的人会把猫咪打成这样子。”我走近一看,猫咪的腿上有一个两厘米长的伤口,无力地叫着。她让我帮忙拍了照片,回去发到bbs上。虐猫事件是最能激起北大学生义愤的,对猫的伤害仿佛意味着蓄意破坏和谐美好的校园文化,当然每次这样的言论一出也会激起BBS上的大讨论。学生们只是爱争论的过程,虽然永远也得不出个结果来。
我一个人住后领养了燕园的一只猫,它叫加勒比,是只很惹人疼爱喜欢撒娇的小母猫。它最喜欢在地上打滚,一面打滚还一面用眼睛斜着看我,如果我不睬她,她便无趣地起身来,扭着扭着走到我身边,在脚边蹭蹭,忽的又倒下去继续打滚。
我离开燕园时很多朋友已经不在学校了,它是我和燕园不多的联系,因此我们彼此依赖。有一次我没带钥匙,进不了家门,它听见我的脚步声便跳到窗台上跟我对望,又伸出爪子挠门,打不开门便喵呜直叫。我出国后把她送到了同事家,同事的老公是自由音乐人,白天都在家里。加勒比不愁寂寞了,此外还有只小公猫做伴。可惜加勒比似乎对这个男朋友不感兴趣,任他在后面苦苦哀求。
听同事讲述加勒比如何拒绝小公猫的苦苦纠缠,我想这妞确实是有点北大气质的。
十三、拆迁
老生看见拆迁时的百感交集,新生是不太能够理解的。
就像《天堂电影院》快到结束的时候,那座承载了一代人记忆的电影院在轰隆一声巨响中倒地,有不顾一切的人已经冲进废墟中抢拾瓦砾,还有人在模糊一切的烟雾中放肆地湿了眼睛。而另一边,一群年轻人在放肆地大笑,不知是嘲笑老人无望的痴情,还是在期待废墟重建后的新生活。老人并不恼,只是想:有一天,你们也会了解的。
四教盖了新楼,我就再也不肯去那儿自习。没有了嘎吱作响的木地板,没有灯罩上积满灰的小灯,没有布满闲谈刻痕的桌子,没有神出鬼没的怪人,四教就失去了灵魂。冬天里坐在老四教,手放在暖气片上,思绪就会奔到不知名的远方去,想起五四路缓缓走着的十指紧扣的情侣,想起枕头底下未写完的家书,想起昨天下了整夜的大学,今晨站在寝室阳台上便看见底下的积雪上用拖把写就的龙飞凤舞的大字:“小样的,你是清清清清清华的吧!”
老四教俨然是一个小社区,有五分钱一面的打印店,八毛钱一个的素包子和卖各种零食杂项的小卖铺。还有一片荒地,天晴的时候学生们吃完饭就在这里躺着看会儿书,聊会儿天,或者什么也不做,但是看着天发呆。年轻的日子总是悠悠长长的,简直不知怎么打发时间才好。这些景物现在都已经消失了,与之一起埋葬的,是之前一起自习的人的回忆。如今也已各奔天涯,再说起来简直有些白发宫女话当年的意味了。
和我同级或者更早的人还有北新的记忆。这间凋敝的国营商店,在博实和物美的冲击下早已岌岌可危。店里总是十分昏暗,夏天最热的时候也只有两个电风扇无精打采地转动着,店员还在苦苦坚守,被校方的拆迁令逼急的时候开始在商店外墙贴满大字报。学生们看见这些红字黑字充满控诉和感叹号的标语,不过当做笑话互相指点,稍微老一点的也许会想起几年前南门拆迁时闹出人命的事情,暗暗祈祷这次不要过于极端了。
当学生们已经习惯了大字报,习惯了偶尔来北新淘一两本旧书或者买一副假的YONEX羽毛球拍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北新消失了。谁也说不清楚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总之一夜之间那里已经是一堆瓦砾了,再过了几天,规整出一块区域来,一年后,路过的人看着青翠的草地,几乎再也想不起这里曾经有一个商店。
毕业晚会的时候,有一个小品叫《北新一夜》,四个年轻人坐在一起畅想北新的旧址可以怎么利用,有说盖食堂的,有说盖新宿舍楼的,还有说应该盖个社团活动中心。说到兴头手舞足蹈,仿佛自己就是校长运筹帷幄。其实过了这夜,他们都不再是北大学生,这个园子的事情只在见诸报端时还与他们相关了。
要离开中国前,我专门回了一趟北大,去百年纪念讲堂看《哈利波特七-下》。全程我不停讲冷笑话,为了掩饰终将散场的惴惴不安。电影结束后掌声雷动,几乎要把顶都掀起来了。我才冷静下来,知道这终究是个句号了。回去的路上,经过了教育学院的新楼,我想起27楼拆迁之前的一个冬日我曾经用相机记录过这栋楼前的树影婆娑;经过第二教学楼,我想起三教四教拆迁之前的每个周末我都抱着书本走过南面那条逼仄的小路;经过电教如今光秃秃的院子,我想起靠近农园食堂的那些楼梯在爬山虎的遮掩下曾经显得多么清凉。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看着看着,我愤怒地惆怅地悲哀地心想,我他妈的也成了有过去的人了。
十四、静园
静园六院在五四时期是燕京大学女生宿舍,据说现在中文系的语音实验室便是冰心住过的寝室。
现在是哲学系、中文系、历史系的办公楼,每个小院都独有风骨,无论是那攀援的紫藤花架还是那斑驳的红漆横梁都有一种历经风云沉淀后的美丽。
静园草坪上是学生们聚会的好地方,中秋晚会的时候各班各社团都在校园里找据点,静园属于热门地点,于是那些交游广泛的同学免不了在这圈坐坐,又去那圈打个招呼,月亮倒是没怎么看了。平时静园上也聚着很多人,打牌的,放风筝的,谈情说爱的,打情骂俏的,使这里充满了活蹦乱跳的气息。这几年北大的国际交流日渐频繁,外国同学最喜欢躺在草坪上晒太阳,于是有只穿比基尼的金发美女在静园草坪上自在地舒展身体,成为校园新一景。
五月的时候,紫藤花开;六月的时候,换夜来香。这是燕园的离别季,即将滚蛋的毕业生们看着青草,嗅着花香都不免有些惆怅起来。于是便有音乐打破这惆怅,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有一次我在中文系的院子外闲逛,忽然听见二层小楼里传来悠扬的乐声来。起初以为是有人在放唱片,循声过去才发现是一个年轻人倚在窗边,在拉小提琴。红色窗棱遮住了他的侧脸,因此看不真切。我也不敢打扰,听了一会儿便离去了。后来有一次去中文系听宇文所安的讲座,看到中文系的一个年轻教师,觉得是他,又不确定,但始终没好意思上前确认。
属于音乐的还有六月的夜,长夜未央,晚风微醺,我躺在草坪上听某人拉大提琴,巴赫的无伴奏组曲序曲,一睁开眼睛眸子里就映了满天星光。那回忆简直美得有点凄凉,让当时的我觉得需要一只水晶玻璃瓶把声响、气味、光影都装起来,将来是要双手捧着看的。
十五、伤逝
我们都要在某个时点或自愿或非自愿地告别这个园子,而有些人,告别得更彻底些。
大二的时候,学校出了好几起意外,似乎是90年代后最不平静的一年。有个中文系的女生自杀了,似乎是因为承受不了主课和双学位的双重压力。大一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最难熬的时光,一是要告别熟悉的家乡,二是要经历高中和大学的转换,三是由一个小池塘的大鱼忽然游到了一片汪洋大海中,心里的压力是可以想见的。也许是物伤同类吧,她的好友写在BBS上的悼文是我至今还记得。她的语气平实动人,叙述一些平常小事,但我能真切地体会到克制之下的惋惜和悲恸。
课程紧张,又有社团、实习奔忙,每个人都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小小烦恼耽误了他人的宝贵时间。园子里看似喧闹,实则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抑郁症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也曾把自己关在寝室里,谁也不愿交谈。后来伤口愈合,但疤痕是恒久在的了,遇见和自己有同样境遇的人总是特别关注,若有北大同学传呼我,我是一定到的。因为正如阿忆老师曾经所说:“我们那片园子里出来的人,智慧而脆弱,一点点呼唤可以使他飞扬,一点点漠视便可以瓦解他的生命。”
新陈代谢是自然规律,这个园子也不免要时时告别一些老灵魂。季羡林先生去世的时候,很多人都在寝室里默默流泪了。辜鸿铭先生、王力先生、朱光潜先生、冯友兰先生早已作古,季羡林先生身上似乎承载着北大精神的一部分,因此所有人,即便未有幸见过他,也曾看过他的书,听过他的风雅轶事,都觉得他是这个园子里不可或缺的校风守护者,是一个所有人都可在心里倾吐心事的老爷爷。在百年纪念讲堂的广场上专门举行了一场告别会,学生们不约而同地穿上素色衣服,在灵堂前领一朵小白花,在先生跟前告别。
季先生在北大教书六十余载,享年九十八岁。
离开北大后,听见曾经一起欢笑过的人嗑然长逝,先是不敢置信,然后便是深深的悲哀。郭郭是数院06级的学妹,天真爽朗,许多朋友都爱她。我在耿朔师兄的圣诞派对上见过她,她的大眼睛闪闪发亮,秀眉藏在齐刘海之下,爱笑爱闹,但又细致周到,像女主人似的把每个人都照顾得妥妥当当。7月的时候,耿朔忽然告诉我,郭郭突然去世了。我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等到看到人人上铺天盖地的悼文和纪念照片,才终于放肆地哭了一场。看着照片里那些飞扬的姿势、阳光的笑脸,谁都会觉得这个女孩应该永远是燕园的一部分,装点着园子里的人的梦,谁都会觉得她会继续在北美深造,在那里编织另一个梦。谁都会觉得,她只是睡着了,在自己的美梦里不醒了,于是狠心地抛下了还爱着她想着她的的人们,在另一个乐园徜徉了。
遗憾么?是有一点,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有过如此温暖的一段时光,其中种种,已经超越了许多了。
生命充盈了无常与幻灭。然而生者终将要积极地走下去,在永恒的对岸眺望永恒,才知自身渺渺,而正是这渺渺,才知爱的珍贵与永恒。只要活人活着,逝去的人总还是活着。
十六、读书
刚进北大时,图书馆在整修,旧馆里面凌乱地搭着脚手架,走在里面像穿越钢筋水泥的森林。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去图书馆,借了一本关于自杀心理学的书。写完论文便搁置一角,结果过了期,整整一年后才归还。图书馆的逾期罚款并不高,一天不过几个角子,但也有人欠下几百巨款的。那四年内书便在寝室里束之高阁,蒙了灰积了尘,直到毕业办手续时才想到多年前的一个午后。
旧馆一楼阴暗,不见阳光,因此流传着很多鬼故事。我还记得其中一个,讲一个女生看书忘了时间,闭馆后才发现自己出不去了,于是准备下到一楼,从小窗翻出去。没想到平时短短的楼梯怎么也走不到头,她开始发足狂奔,终于跑到了一楼的大镜子面前,尖叫了一声便晕过去了,直到第二天被人发现。师兄们信誓旦旦地说这是某一年的BBS十大,但是每一个人说得出来那女孩看见了什么。
图书馆整修完成后增加了很多自习室,但仍然人满为患。据早起的鸟儿说,六点半便有人守候在图书馆门外了,我这种大学四年只吃过两顿学一早餐的人是没有荣幸亲历的。图书馆座位紧俏,占座便成为风尚。男生追mm的第一条策略便是占座,第二策略是修电脑。有时占座也会引起纠纷,倘若占座那人离开太久不回,偶尔便会有其他人伺机抢占座位。若脾气好的,回来发现座位被占便收拾东西走人,脾气不好的则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年轻人是最爱逞意气的,当时争的面红耳赤,而多年后谈起那一场惊动十大的论战却是一笑泯恩仇了。
学生在图书馆泡的时间长,因此这儿也成为邂逅和约会的阵地。常见要双飞的情侣一人捧一本GRE红宝书苦读,相约每背一小时单词可以说五分钟情话。也会有男生在图书馆瞥见倩影,惊为天人,便想出各种奇妙的点子来吸引伊人注意。北大情侣的恋爱纪念地总少不了图书馆,这也成为“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另外一个佐证了。
上北大之前,对图书馆极为向往,以为会有足够的时间在书海里遨游;上北大之后,才发现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应付基础功课、实习和社团工作上。为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也做出过很多可笑的事情来,与同学暗暗较劲,到老师面前争成绩,和助教套近乎……因为忙着莫须有的事,奔着所谓的前程,我不知错过了多少阳光明媚的早晨里的一节好课。纯粹读书的乐趣,是到保研后才体会到的,在图书馆里挑一本费孝通打发一个下午,或者躺在静园草坪上随便翻两页《浮生六记》,便感受到满溢的平静和喜悦。
可是若让我现在对师弟师妹们说几句话,我很难劝告他们从现在起好好读每一本书,好好聆听每一节课。有些事情,若非亲身经历,永远无关痛痒。但我愿每个经历过紧张焦虑的同学,每个在浮躁喧嚣的空气里找不到自己的孩子,都能浪费一个下午,不带功利心地读一本闲书。只有那样,才能体会到人们前赴后继地从有涯的人生中寻求无涯的知识的悲壮与美丽来。
十七、雕像
雕像散落着园子的各个角落,等待有心人发现。
蔡元培先生的雕像前总是能看见鲜花。快要毕业的人陆续穿着长袍和这位老校长合影,闪光灯一闪后总有一霎的沉思。李大钊先生的雕像离得不远,附近有长椅,因此他总是温和地看着情侣们上演一幕幕悲欢离合。静园有一整块独石的纪念碑,便有很多人在前面摆出慷慨就义的表情来照相,欢笑冲淡了纪念碑本身的凝重和肃穆。
其余著名雕塑还包括31楼前的“民主顶个球用”,新光华楼前的“老子吐舌头”和“裸男”。“裸男”是光华校友捐赠的,在798艺术区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值得一提的是,“光华裸男”的某个部位被磨得掉了颜色,而“798裸男”没有,不知这是否可以说明其实北大人骨子里的猥琐是高于平均值的。
十八、十大
02年新年。未名站务集体应邀参加学校的晚会。晚会后发现未名服务器被盗,从此校长成为未名站务,而未名则从民间bbs正式变成半官方论坛。经历了一塌糊涂的倒掉,未名BBS的半官方化,校园言论控制得更谨慎了。
在我大三之前,人人网还没有流行开来(那时还叫校内网),大家要获得资讯或者八卦往往都是通过未名BBS,更直接地说,是通过十大。十大是BBS上每天经过群众顶帖后形成的十大热门帖,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代表着校园今日的重大事件。你若不知道一星半点,那今天便失去了与别人聊天的谈资。
十大上通常出现的有三大题材:爱情、政治和offer。社团活动的贴在bbs改版后都被自动归为校园热点活动,不在十大出现,因此略过不谈。爱情话题往往是从Love版(谈情说爱)上转来的,无非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小三棒打鸳鸯、怨偶各奔天涯一类的,网友们通常的态度是劝分不劝和。有时女主写了一篇,男主觉得态度有失公允还会另起一篇,简直一出罗生门,被好事的网友追踪报道,连续几天十大,比如2006年轰动一时的《东飞伯劳西飞燕,不及黄泉无相见》事件。另一部分是从Pie版(鹊桥)上转来的,如果标题上有“附pp”则更吸引眼球,若有朋友发帖,同院的同学和认识的人都会顶帖捧场。还有从Secret Garden版(秘密花园),Single版(单身男女)和Boys版(男孩子)转来的爱情贴,就更小众了,甚至标题党,比如《Sigh,ex和exex好上了》。政治话题也是免不了的,两会期间或者敏感日时BBS的管理员都会兜一把冷汗,严密监控Triangle版(三角地)的动态。offer雨有两拨,一拨是在每年的十一、十二月,这时十大上通常是job版(找工作啦)转来的牛帖,往往会有牛人亮了一堆让人艳羡的工作offer,还故作矜持地让大家帮忙抉择。另一拨是在每年二月、三月,这时十大的offer帖通常来源于AdvancedEdu(飞跃重洋),又会有一批人远赴异乡,而看到自己心仪学校名字的人也会对着自己邮箱里的拒信黯然神伤。
我通常只潜水,偶尔去BeautyMarket(美丽市场)上卖卖二手货,平生只上过两次十大,一次是大一时我帮室友发帖找人补习高等数学,不知为什么就引起了轰动,我们寝室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到了晚间睡觉时只得拔掉电话线。后来找到一个数学学院的美女,她毕业后出国,还跟我们一起吃过饭,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另一次是出现在学弟的文章《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里,那篇文章被很多人抨击为“激进”、“愤青”、“炒作”,在十大上待了整整两天。其实对于一个年轻人大可不必用这样苛责的语气,他的发心立愿是好的,也许语气是激烈些,但这不正是年轻人朝气蓬勃的反映吗。
离开北大后也离开了BBS,未名再也不是我的电脑主页了。开头的几个月还偶尔翻看,窥视着校园里的五光十色,然而没有了谈话的人,不过多久也自觉没趣了。今天为了写这篇文章,才翻开了电脑的一个文件夹,名叫bbs,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2004-2011,七年来我在bbs上搜集的经典文章和图片。《千万别做科学家》,《清华菜价不完全统计-CPI疯涨之际》,《请不要愧对蔡元培先生》,《朝鲜真相让中国精英难以自圆其说!》,《信科gg真诚征友,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张维迎疯狂打击报复何志毅——邹恒甫事件2.0版》,《最后一次写给你》……
一篇一篇看过去,或捧腹、或沉默,仿佛半日之内再次经历七年的悲欢离合,和那时一起共度的人再次被命运的大手投在这个小小园子里,在某个角落不期而遇。我们曾为同一篇文章欢笑,曾经为同一段爱情神伤,曾经一起祈祷当事人幸福,曾经一起祝愿受难者无恙。在这无涯的时空里我们竟然能一同经历这么多事件,在各自脑中的一小块仔细地保存着,不时咀嚼回味,这感觉就像一个大讲堂的人一起看毕业生晚会,会在同一个地方哭或者笑。
只有那四年共度的人。
十九、公主
公主楼原先是指北大的31楼,因为这是文科女生最集中的宿舍楼。后来有说变成了37楼,又有说34A的,再后来我就不知道,因为我都已经不再是水果了。
公主楼前当然会有卫兵,总有痴心的男生们站在楼下守候,幸运的十五分钟便等到了他的爱人,不幸的也许要站上一个小时,还有那些尚未得到伊人芳心的,心中忐忑不已,不知今次见面两人关系是否会有进一步发展。女孩子年轻的时候就这么几年,因此一定是要人等的,待到后来,便又开始等人了,白发宫女话当年。
我在毕业时画过一套关于北大的扇面,其中一幅就是一个男生推着自行车站在33楼前,那里有一棵开花的树。明知早下楼去等也见不到对方,可还是急着要下去,又怕站在楼下遥望被熟人戏谑好生尴尬,于是隔一段距离遥望伊人的小楼,脑中回味着对方的一颦一笑。直到看见她出现在视野中,等待的辛酸全化为真实的幸福,一起走一段路。
楼下也常有缠绵的情侣。卫兵送公主回楼下,两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不知不觉便又消磨了一个小时去。有时耳鬓厮磨直到忘我,挡住了宿舍的大门,便会有其他女生不客气地让他们让开。于是他们便不好意思地移到另一个地方,继续未尽的告别。
毕业的时候,一次经过39楼,看见楼下一群化院的女生用蜡烛围成心形,在唱《恰似你的温柔》:“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恰似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在离别的时候,公主们站在卫兵的楼下,唱一曲歌,等着一个或者会出现或者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人,这情景让人心酸极了。
后来再听到蔡琴的版本,眼泪就下来了。那是一种被抽象的痛,不知道为谁而哭,也不知道为什么事而哭,就是觉得这一场梦非要用一场大雨来祭奠一般。七年种种都被抽象成脑中散乱的片段,仔细拾又拾不起来,但是片段在偶尔听到一首歌看到一幅画面或者闻到一种气味又被牵动起来,还原成真切的色彩。
谁在等我,我在等着谁。等等等等,咫尺天涯相思长,人各在一方。
二十、离歌
大一刚刚结束的时候,有北理的朋友来看我。那时我还不知有什么地方好去,于是两人买了一个西瓜,去了未名湖。
我们坐在石舫上,一边啃着西瓜,一边漫无目的地聊着天。七月里的燕园蝉声一片,热浪蒸腾,湖面上有层似有似无的潮气,使得对岸的景物看不真切。忽然听见寥寥歌声,屏息凝神才听出是那首著名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隐隐约约看到一群穿着毕业服的人拿着蜡烛,从对面走过,经过了翻尾石鱼,又经过了花神庙,最后在湖边停下了。他们把蜡烛放在纸叠的小船里,一只只放在湖里,不多久便看见对面星光点点,随着夜色渐深,那些烛光逐渐地汇入路灯的倒影里,分不真切了。
这是我第一次触碰到毕业。我和朋友都看得呆了,还未离别,便已感伤。
本科毕业的时候喝了很多酒,我一喝酒就上脸,红得跟只大虾似的。但是毕业时却也尽失形象,聚会的时候喝得忘了形,聚会完了还要拿一瓶啤酒坐在32楼对面的长椅上喝,直到喝得晕晕乎乎地发个短信让室友出来接我。快毕业时,感觉任何偶然飘过的旋律都是为毕业而做,无论是《恰似你的温柔》,《青春大概》,还是《离歌》。毕业时把许久没有见过的朋友都挖出来吃饭喝酒,即使大学四年只见过一两面,毕业时再看见也跟亲人似的。有一次,欧阳同学拉我晚上出去喝酒,带了古琴和蜡烛,我们又到未名湖的石舫上弹琴喝酒,两个人喝到凌晨三点,直到整瓶桂花雕酒见了底,才摇摇晃晃地走回寝室。毕业的时候喝酒喝伤了,以后再不轻易碰酒。
也许在本科毕业时已经消耗了全部的感伤和矫情,因此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感觉。他们都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延期毕业,因此一片兵荒马乱中相对清闲的我被派去主持毕业生晚会。彩排的晚上,听见歌曲联唱《有没有那么一首歌》,我就开始哭,低着头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把那张节目单揉得稀烂。等到最后谭峰唱那首《再见.时光》。徐鸣涧本科和我是一级的,大学四年听过他许多歌,因是一起在园子里度过了同样一段时光,毕业两年后的思绪也十分相同。“旧日电影院又开始播放崭新影片,如今我们却像无声演员,找情节客串”,听到这一句时我已经完全无法控制情绪,简直很想在众人面前奔出场去嚎啕大哭,却不知道有什么地方适合落泪。
晚上回去给男朋友打电话,说我很担心明天落形,他跟我说了四个字:盛放凋零。
把毕业情绪藏到深处,先盛放,然后各自凋零。
金沙8888js官方是个舞台,无论你花了多少心血在这里,无论你是否满意自己在这个舞台的表现,到了时间,都要下台。最重要的是,下台的姿势要好看,要无愧于心。然后你方唱吧我登台,又会有一批新人全副披挂,在舞台上上演另一出故事,唱另一曲离歌。
故事有雷同,离歌有通感,不期然又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样天真的的少年情怀,在这个园子里得到了善意的呵护,于是能够积累沉淀,成为一个更加丰富和包容的灵魂。
四年、七年、九年……你在这个园子里度过了什么时光,哪些人让你刻骨铭心,又有哪些事让你永志不忘,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离别多年,有没有那么一首歌,还能让你轻声跟着和。
“燕园情,千千结。问少年心事,
眼底未名水,胸中黄河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