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史上有不少以假乱真的赝品,直至今天仍然有聚讼难断的官司,以至于有人萌生这样的想法:管它真的还是假的,权且当作真的就好了。美术作品的真假,于是变成了宗教信仰。宁信其真,不信其假。这种态度,对于业余爱好者的心态调节来说无可厚非,但是对于真正的鉴赏却毫无助益。古德曼(Nelson Goodman)曾经指出,就算我们一时无法将原作与赝品区分开来,但只要坚信原作与赝品之间存在区别,就有可能发展出将它们区分开来的能力。就像梵梅格伦(Van Meegeren)模仿维梅尔(Vermeer)的作品,在某个特定的时期就算训练有素的专家也不能识别,但是后来却连业余爱好者也能看得出来。如果我们相信原作与赝品之间没有区别,就不可能发展出将它们区分开来的能力,我们就永远也不可能在它们之间看出差异来。这里同样存在一种信仰。我们姑且将前一种信仰称之为消极信仰,将后一种信仰称之为积极信仰。与消极信仰钝化感受力不同,积极信仰促进感受力的发展,让它们变得更加敏锐。
积极信仰和在它的推动下发展起来的敏感,在今天变得尤其重要。随着机械复制技术的日益发达,原作与机械复制的赝品之间的差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只要我们坚信它们之间有所不同,今后就有可能发展出一种能力将它们区别开来。比如,假如在未来某个时期,原作与机械复制的赝品在视觉特征上完全一致,但有可能在其他某些方面比如气息方面有所不同,我们就有可能发展出一种感受气息的能力,凭借它将原作与赝品区别开来。更重要的是,也许正是凭借这种感受气息的能力,人类才得以与机器人区别开来。于是,对于原作的信仰,不仅拯救了艺术,而且拯救了人类。
范景中讲了一个类似的道理,不过不是针对真伪问题,而是针对雅俗问题。对于趣味高雅的艺术作品,我们需要先附庸风雅地假装喜欢,然后才会真正喜欢。换句话说,在某个特定的时期,我们没有能力分辨雅俗,但只要我们坚信它们之间有所不同,并且假装喜欢高雅的作品,就有可能发展出识别高雅的能力,成为一个趣味高雅的人。如果我们不首先假装喜欢高雅,就永远也不可能识别高雅,就只能成为一个低级趣味的人。
真伪和雅俗,在美术领域中显得尤其重要,不能在它们之间做出区分,就不足以登美术之堂奥。我们不能因为暂时无法识别真伪和鉴别雅俗,就放弃对原真和雅趣的追求。殊不知,我们只有先假装能够识别真伪和鉴别雅俗,才有可能真的识别真伪和鉴别雅俗。
本次展览中的作品,就体现了对原真和雅趣的追求。这里所说的原真,主要不是与赝品相对,而是与模仿相对。对于成长中的年轻艺术家来说,有可能更容易通过模仿而成名。但是,如果年轻艺术家沉湎于模仿和由它带来的暂时成功之中,就有可能不能将模仿与原创区别开来,就永远也创作不出属于自己的作品。他们创作出来的模仿之作,与其说是原作,不如说是赝品。这里所说的雅趣,指的是一种高级趣味。尽管艺术家们对高级趣味的理解有所不同,也无法证明他们追求的就是高级趣味,但是只要他们相信自己在追求高级趣味,只要他们自觉地与自认为是低级趣味的东西拉开距离,他们的作品就会体现出高级的气质。
由原真和雅趣组成的高级气质,不一定能够博得众人的喜爱,但只要我们坚信它是一种高级气质并假装喜欢它,就有可能真的喜欢它。任何高级的东西,都需要经过艰苦追求和长期陪伴才能领会,而低级的东西则无需付出时间和努力。好的艺术,能够将我们带向一个又一个境界,尽管我们不能确知境界的内容,但是我们知道每个境界都是一次超越。好的艺术,让我们在不断的超越中臻至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