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揽镜自照是人渴望认知自我的行为,是人的原始本能。镜子与人有最初始的理性关系。
最近自然的原始人没有镜子,临水而照就是认知自我的最佳选择。水与人有最亲切天然的关系。
二
少不更事的年代,我步入燕园,身为应届高中毕业生,躬逢仲春五月校庆,享尽北大师友的盛情。繁茂的名花佳木、古典的楼阁亭台、弥漫的书香诗韵,引我初上了学术文化的天堂,未名湖,就在这天堂的第九重。湖那时真是明澈如镜,照出的天格外地蓝,云格外地白,塔格外地雅,花格外地艳。湖也洞照出我们的青鬓朱颜;还有我那颗与湖同样明澈的心,就在那时那刻,填写上唯一的高考志愿:北大、中文。
清秋,穿越过炎夏的磨砺考验,我如愿以偿。那时的未名湖仿佛跳跃着万千金鲤,在秋阳下闪着凛凛霞光。课后我常负笈悄然奔向湖边,独坐北堤的草地,背我的外语单词,诵我的古诗今文。湖那时也是明澈如镜,洞照出我知福的笑脸,还有我对课业的专注殷勤。
寒冬,湖水凝冻,更似明镜般光滑坚硬。课外运动的时候,我常是蹬冰靴,在冰面飞驰回旋,湖似能柔情似水地洞照出我举足展翅的身影,也洞照出我年少疏狂豪气冲天的心愿。
阳春,湖水半沛吻吮着堤石,我常午间偃卧花神庙后的高岗草坪,头枕诗集小睡在蜜蜂的催眠曲中。湖那时明澈而又体贴,洞照出小蜜蜂鼓振的翅翼,还有我那甜美如蜜蜂的梦。
盛夏,湖上送来阵阵凉风,浴着流连忘返的晚霞,我常携知我者二三,环湖飘然漫步,停立石舫遐思。湖上涟漪联翩涌来,衣裾随风飘举,我们仿佛已扬帆远行。那时的湖似是明澈而又体贴,洞照出我们水晶般纯、烈火般热的友情与爱情。
三
不知愁的两年匆匆掠过,我们经历了空前的风景。满盛天堂之水的未名湖也历劫遭难,成了破碎之镜。她照出了天的纵横裂缝,云的晦暗峰嵘,花的枯萎凋零,塔的扭曲变形。邪恶的人不再为湖的神圣所震慑,竟面对她弄奸设谋,肆虐施暴,巧取豪夺,湖愤怒得翻滚蒸腾;怯懦者视湖若避难所,将悲叹、眼泪、珍藏以至身躯,尽投她的深底,湖悲伤得愁纹缕缕。未名湖为卑劣的强者与卑琐的弱者污染,她萎缩,溃疡,甚至断流,枯竭。我不愿面对这时的湖,但确信她那是因悲伤、愤怒而痛不欲生、毅然绝食了……我的心,仿佛生出万千毫发,徐徐为她卒动。所幸,她终又注满新水,绝处逢生重现妩媚,一如既往地洞照万物。
四
在未名湖亦媸亦妍、亦枯亦荣、亦死亦生的漫长岁月,我曾远离她四处流浪,经历更大的池湖、江河、海洋,见证它们的完好与破损,已惯于面对各种镜子自照。然而异域的水、陌生的湖总不及燕园这一泓小小湖水能对我如此洞照。她对我,不仅神圣,而且神奇,总不断以磁石般的魔力吸引我再返她的身边,不仅是临湖自照,而且不断解读出她的折射、衍射、散射的成果。通过湖的奇妙光学作用,我看到我所爱者的幸福,我所恨者的厄运,我已逝勇敢高贵的挚友永生的形象,还有人后的人,天外的天,星上的星。至于我自己,是掉在湖中的一片叶,一瓣花,一粒芥籽,未名湖总将其洞照得毫厘不爽:从青鬓朱颜直照到沟壑满面,积雪复顶。然而未名湖就是那样神奇,她洞照出我的身影,每次都依然端正;她洞照出我的心,每次都依然真实、殷切、热诚,注满情思、宏愿、美梦。
作者简介
张 玲(女,1936—)金沙8888js官方中文系54级。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名翻译家、 英国文学和哈代研究专家、散文家和诗人,世界哈代研究会北美分会副会长。着有《哈代》、《画家宗其香传》等, 译有 《呼啸山庄》、《双城记》、《德伯家的苔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