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此湖想此湖;既离此湖念此湖;当年对此湖,莫名其糊涂。莫名乎?未名乎?未名湖!
非“妄语”也。
当年面对它,就找不着感觉,现在回忆它,还是找不着感觉。就与这找不着感觉的感觉,相陪伴,度过了在它身边的五年和与它别后的四十年。须发皆白了。又一次想起四十一年前已然须发皆白的(中文)系主任杨晦先生在湖畔的临别赠言:“你们要学会在逆境中生活。比如说臭虫咬,要学会臭虫咬也能睡得着觉。”之所以牢牢记住这话,当时并非认为这是“警世”之语,倒是因为它在充满柔情与别情之湖畔的那情那景中稍有那么一点点“突兀”。那感觉,未明亦未名。
像机器人在深海打捞沉船,我们在湖心打捞岁月。艳若春雪一样的层层大字报和漫天礼花一样的“小高炉”的朵朵钢花(为青年朋友注:一时间燕园内也“小土群”炼钢,炉火烛天),最先浮现。还有那句常被当作“反面”素材引用的漫画诗或曰诗漫画:“未名湖畔风萧萧迎风洒泪”,也相继浮出。那时候,对这充满诱惑的湖,实实地不敢深想,不敢深爱。因为一深,就沉迷。一沉迷,就没顶。总怕受到啥“蛊惑”似的。何况耳边还时时有咚咚的“鼓点”相催,形同行吟汨罗的屈子在听到失陷郢都的“呼号”。细想来,这催征的“鼓点”怕是在我辈之先与我辈之后一直就在响,一直响下去。一声声,响皱了湖面,一层层,沉落在湖底。“捞”起来看:有催“救亡”的,有催“批判”的,有催“竞争”的,还有……一代代学子们的脚步何曾停留,何曾有对湖的细细体味?那感觉,未明亦未名。
湖未名,师有名。我们是幸运儿。时光让我们在湖畔“邂逅”冯友兰、朱光潜、游国恩、王力、冯至、吴组缃等大师。未名湖畔代代风流。若干年后,当人家得知我是六十年代北大中文系毕业的时候,便问:“是跟谢冕一班吗?”答曰:“那是我师哥!”颇为得意。
一潭沉静着的湖水,位于东南角的小名博雅的塔,永远风姿绰约,昭示远方。位于西北角的石舫,永远沉默不语,等待起航。前者显示着一个优美的“美”字,后者显示着一个定力的“定”字,我以为。对不对,说不准,没关系,未明亦未名。反正是每遇到不舒服的时候,一想到这“美”,这“定”,晦老已提醒过的那种挨臭虫咬的感觉就淡化了,直到淡化到乌有。
一位当年相当漂亮现在依然相当漂亮同时相当富态的女同窗,无限感慨地说:“如果还能重上北大,一定要在未名湖边,痛痛快快地谈它一次恋爱!”
已做祖母的她,还在那里未明亦未名,噫!
作者简介
刘锦云,男,1938年6月生于河北省雄县,1958年考入北大中文系。1963年毕业后,分配京郊昌平工作,教中学,当县社干部,后调北京市委宣传部工作。1982年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任编剧,1992年任人艺第一副院长,1997年任人艺院长,至2003年退休。现任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狗儿爷涅磐》等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