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王 清 哲学系2016级本科生
陈琬睿 历史学系2015级本科生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第三届《汉字听写大会》现场,彭敏试探着把“餐”、“英”二字写了上去。这一次,他一下子就和其他人拉开了距离,屏幕上的个人排名跃升至首位。
几个月后,彭敏和李建章组成的“PM2.5组合”拿下了《中国成语大会》年度总冠军。一战下来,彭敏发现自己的微博涨了四万多粉丝,这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2017年《中国诗词大会》,彭敏一人大战25人飞花令,“背诗机”、“万能文艺青年”的称号蜂拥而来。
文化类节目带来的“生活大爆炸”让这位金沙8888js官方中国语言文学系2006级硕士研究生、《诗刊》编辑感受到的是,“我的生活轨迹被粗暴地改变了。”
“偷”
彭敏出生在湖南衡阳市泉湖镇——南方小镇,山连着山,关于城市的一切喧嚣,都被重重大山挡在外面。
发蒙时期的彭敏喜欢阅读,其中多是诗歌。“一切峰顶的上空/静寂,一切的树梢中/你几乎察觉不到/一些生气:鸟儿们静默在林里/且等候,你也快要/去休息”,一字一句勾勒出他的世界的轮廓,引他遐想,让他入迷。
小镇上没有书店,能找到的书也不多。偶然随父亲进城,路边书店的一本《格林童话》,两块九毛钱。彭敏驻足店门外,盯着书,就说什么都不肯离开了。僵持了一会,彭敏还是被父亲强行拉走了。这个家庭拮据的经济条件满足不了少年的阅读兴趣。
他想到了“偷”。
父亲是学校食堂的员工,趁着偶尔帮图书馆搬书的机会从书堆抽出几本,带回家给彭敏;后来也有亲自动手,彭敏隔三差五地央求校长的儿子偷来图书馆的钥匙,“整一个大宝库,就这样毫不设防地任我取用”。
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世界短篇小说精华》和《世界文学名著故事文库》都在其中。毕业那年,彭敏去湖南文艺出版社面试,在陈列室里又看到了这两套书,不禁感慨:“惭愧,我的整个人生都是偷来的,却只能像孔乙己那样自我辩解:‘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偷。’”
2002年,十九岁时,这个喜欢阅读的少年收到了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离开故乡衡阳,一路北上。他在自己的公众号里回忆初来北京的模样:“烟波浩渺的北京城,两千多万人口,每个人都像怀揣婴雏的袋鼠一样怀揣着自己的梦想。”
大一那年,彭敏心血来潮地参加十佳歌手比赛,仓促买来的CD碟片无法消除原唱,最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评委轰下了台”;班级元旦晚会,彭敏本打算吹笛一曲,却在临上台前一分钟,不小心弄破了笛膜;课堂报告上,演说词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临场仍然是状况百出。
没人知道,为了淘到这张碟片,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跑遍海淀图书城,其间甚至还因为内急找不到卫生间,尿湿了左腿裤管,“那一绺淡淡的痕迹,擦肩而过的人未必看出端倪,却热辣辣地灼烧了我一下午”。
自己小小的世界,他难以走出。
但对这个“容易动情的人”来说,也许世界一片灰暗,然而只要有一段美好的爱情,就会得到抚慰。
少年时小镇的电视机里日日上演着男男女女的爱情故事,男主角写诗向女主角告白,彭敏也学着他们的样子。
大三,彭敏喜欢上了一个经常在学校图书馆库本阅览室看书的女孩。他偷偷给她写了一首《蝶恋花》,趁她不在的时候,夹到她看的书里。女孩回来看到彭敏的诗,立刻起身离开,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在库本阅览室。相似的情节发生了数次,故事的结局却相差无几。
“我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对于我最在意的事情——爱情来说,诗歌写作是可以助一臂之力的。”几次恋情无果,彭敏开始觉得,现实中的所谓才情在恋爱游戏中毫无竞争优势。
他开始封闭自己,钻入故纸堆。在人大时,他创办了太阳石诗社,诗社成员最常玩的是古诗词接龙。“从宿舍楼出发,刚到人大东门,众人就接不上了,只剩彭敏一个人念念有词,地铁坐了十几站,到了蒲黄榆他还不断片。”诗社成员戴潍娜回忆。
大学七年,他没有在北京买过一件衣服,甚至不明白同学口中经常提到的三环和四环是什么意思。文学构成了他全部的生活,“只有这里才有我的尊严与荣耀”。
夏夜
被人大录取那年的夏天,为了庆祝彭敏金榜题名,父母在家乡摆开20桌酒席,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打量着这位走出乡下的天子骄子,一时热闹不已。
彭敏背着行囊来到北京,大学生活精致地呵护着诗人的梦想,直到走出学校渐渐有了凉意。
金沙8888js官方研究生毕业后,彭敏来到《诗刊》,因为“内心深处忍受不了和文学无关的工作,那是对我精神的巨大消耗和折磨”。编辑工作单纯自由,在这个比较安逸的地方,彭敏努力不使自己的天性被压抑扭曲。
对物质的概念是慢慢打开的。狭小的空间,微薄的薪水,他开始不断地为自己的生活做减法,减去闲情逸致,减去灯红酒绿,在人潮拥挤的北京,专注于解决生活问题。偶而在码字累了之后抱起落满尘灰的吉他,唱那几首已经翻来覆去唱了几百遍的歌。彭敏说这把吉他的琴弦早已该换,只是因为自己天生对生活里的很多琐事都显得特别懒散。
父母第一次来北京看望彭敏时,赶上了他和物业的“持续斗争”——物业最终切断了租房的水电。这天晚上,一家三口挤在面积不足三十平米的空间里,逼人的暑气使汗水湿透了后背,静寂的夜晚显得格外地黑暗与漫长。自那以后,母亲明确表示,只要彭敏不买房,她就不会再来北京。
“这就是我,一个曾经凭着耀眼的学历给他们带来各种骄傲的儿子。”
没有父母的陪伴,工作之余,彭敏时不时和朋友们聚一聚。本科时太阳石文学社的成员们、写诗的、做编辑的、写小说的、搞文学批评的……聊聊彼此的生活、未来一段时间的打算,文学是他们共同的精神纽带,彼此往来无需尔虞我诈、算计去算计来。
在文人的小圈子里,彭敏以为,自己似乎可以忘记那个夏夜。
最后的致命一击在2009年到来。
一次偶然的带路经历,彭敏和一个女孩相遇了。渐渐地,他们熟悉了彼此,接着开始谈恋爱。彭敏说自己“从小胸无大志”,找到一个“如花美眷相怜相惜的人”就是人生终极理想。更让彭敏惊喜的是,女孩告诉彭敏当初之所以向他问路,是因为刚好看到他和周围的人不一样——他在读书。
就在他从此“一辈子就可以幸福了”的时候,去准丈母娘家的经历扑灭了他的希望。准丈母娘问及他的收入情况之后,这段感情走入了绝路。女孩的母亲不知道的是,彭敏已经把自己的收入报高了一倍。
为了面包摸爬滚打的文艺青年,有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彭敏自嘲是落魄的秀才一个,一为文人,便无足观。
2010年,彭敏打算赌一次。
一个在深圳高新区的亲戚自称有内部消息,带着彭敏炒期货,“光芒涌入,五色陆离,觉得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发烫,这是一种阔别太久的感觉”。
他开始投身期货的大浪——七点起床,坐十站公交、两站地铁,在八点半前赶到附近的单位。每天二三十分钟时间,迅速浏览新浪期货首页的各种资讯。也在每天承受着最为惊心动魄的开盘后的一分钟……日子虽然辛苦,彭敏每天却都生活的信心满满,“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发财了。”
然而剧情却落入俗套:摇荡人心的盈利仅仅维持了两三个月,接下来便是屡战屡败和负债累累的账单。四年的时光很快掷于虚妄,彭敏常感慨“浪费了四年最好的时光”。然而也并非一无所获,“这四年可能是我人生中性格最刚强的时候吧。”
这场赌博,彭敏输了。他开始努力控制自己的赌性,再次关注平凡岗位上的细小工程,让生活慢慢地步入正轨,“重新写作把我解救了出来”,彭敏打算和文学做一辈子的痴缠。
“编诗为生”,可是这一次,彭敏不想把自己关进吟诗弄月的象牙塔里。
宿命
回到《诗刊》后,一个好朋友将河北卫视《中华好诗词》的招募通知发给彭敏,那是他第一次参加电视节目,站在无数聚光灯下,用自己所热爱所擅长的诗词,获得了不错的报酬。
诗与面包。
自此,彭敏开始频繁参加文化类节目,将商务印书馆一千多页的成语词典背得滚瓜烂熟。从屈原到毛泽东——从古到今数得上号的诗人——他们的生平、有趣的故事、有可能考到的知识点,都被彭敏整理在一个文档里,反复记忆。节目录制前,他提前想好段子,争取更多出镜机会。
两年里,彭敏成为中央电视台《中国成语大会》第二季年度总冠军、《第三届汉字听写大会》第四现场年度总冠军、《中国诗词大会》第二季亚军。
这一次,有备而来的彭敏赢了。
彭敏(第一排右二)参加《中国汉字听写大会》
他的生活模式开始爆发式改变——“发个自拍,评论600,点赞1700”;每天数不清的人给他私信,倾诉读书的烦恼;女粉丝对他表达倾慕之情,有钱人找到他的领导想把女儿介绍给他。曾一度拒绝他的世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现在三十三岁了,我怕走弯路,怕入歧途。”彭敏很清楚,电视节目的泡沫是暂时的,他想做的,既为著书,又为稻粱谋。
他不拒绝外面的世界的邀请,继续参加文化类电视节目,接受各地的商业邀约。但是最终,他还是选择留在《诗刊》。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性情,”诗歌是彭敏的性情,也是彭敏的宿命,“涉足过其他的事情,最终会觉得其实很痛苦,没有办法还是得干这个事情。”
年初故乡衡南县举办农耕庙会节,彭敏接受家乡的邀约,在“泉湖二月八”这天回到老家门口摆擂,由此展开一场飞花令对决,爱诗词的人聚在一起,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
北漂还在继续。彭敏活动大多安排在周末,周一到周五继续在《诗刊》上班,早上乘地铁过去,晚上以同样的方式回来,在日日的高峰点赶着路,读着各路人士投来的诗稿。
2016年11月19日,彭敏在微博里写下一段话:“坠茵落溷,同一棵树上开的花,被风一吹,命运迥异。有的落在柔软的席子上,有的落在肮脏的厕所里。生而为人,也是如此。有人生于高门大户有人生于白屋寒门,有人高帅美有人矮胖丑。命运有太多偶然,而命运鞭长莫及处,是我们努力的空间。”
本报记者郭翼宁、赵伊然对本文亦有贡献
图片来自受访者
微信编辑|张宇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