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教育史上,有一段历史,虽然短暂,却令人难以忘怀。它为新中国建设储备了大量高端人才,它以不朽的精神创造了举世瞩目的奇迹,它就是西南联大。
2014年11月21日晚,张曼菱接受了采访,畅谈有关西南联大的故事。
◆生生不息的民族情怀
上世纪80年代,一部电影《青春祭》,让还在北大校园里的张曼菱为大家所熟悉。年轻时撰写小说,为什么后来开始研究西南联大?“作为北大学子和昆明人,我与西南联大有着不解之缘。凭借着这缘分,我自然而然地走近了这段历史,走进了这个人群。”张曼菱说,她所珍视的不仅是联大的历史,更重要的是对待历史、对待知识分子的客观与公正。历史不是仅仅附于名人的花边轶事,厚重的历史亦不能轻易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历史的重量,前辈的精神,不可辜负。
1998年,张曼菱回到家乡云南,开始寻访西南联大学人。十多年来,她跨越两岸,采访联大校友约120位,希望把西南联大这段历史,用故事的方式,讲给后人。
西南联大在颠沛流离中创建,在日寇飞机轰炸的间隙中上课,以极简陋的仪器设备从事研究工作,不但坚持办了下来,而且办得有声有色,在短短的八九年中取得了非凡的成就。理工科方面的成就,很多人耳熟能详。例如,我国两弹一星的研制开发群体,联大人占了相当比例,“原子弹之父”也出在联大。诺贝尔奖获得者李政道、杨振宁,当年青年数学明星陈省身,都出自联大。人文社科方面,西南联大教师们的成就在全国也是领先的。如闻一多研究《诗经》、《楚辞》,功力深厚,他利用西南地区民族民俗的活化石,让学术造诣开了新生面。语言学大师罗常培利用云南少
数民族地区的特殊条件,开辟了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新领域,为我国培养了新一代的民族语言研究人才。
“这些学生穿越战火,悲歌向前,读书救国,用行动高声和唱联大知识分子生生不息的民族情怀。”张曼菱说,联大的精神并非从战争中得来,是中华民族在常态下正常迸发出来的。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945年抗战胜利后,远在昆明的西南联大就有毕业生赴台,参加政府接收;至1948年国民党撤离大陆,西南联大几位校长和一些著名学者、学子随之登岛。联大学子在岛前后总数约300人,他们致力于去除“日本化”,投身土地改革、振兴农业、重建教育,对台湾的经济社会发展,起到了不可取代的作用。这些在大陆都鲜为人知。
◆学生不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作为在战火中创建起来的大学,何以能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张曼菱把它归结为自由的思考和学术的空间。
西南联大提倡师生平等对话和进行启发式教学,允许学生跨学科、跨专业自由选课。一份资料显示,每当学年伊始,教务处公布全部课程,无数的课程单把好几堵墙壁都贴满了。学生们一连几天,在课程表前挤来挤去,记下自己要选的、想听的课程。工学院学生有的走好几里路到校本部听文科的课。学生中跨系听课现象蔚成风气。
“由于师资充裕,常常几位教授同时开讲一门课程,如一年级国文课,全校共同必修。讲课的教师中有李广田、沈从文、余冠英等十来位教师,讲授各有特色,风格观点纷呈,师承流派各异。”张曼菱说,在西南联大,教授按自己的理解讲课,学术思想得以自由充分发挥,学生们也可以在充分自由选课中受到学术自由的熏陶。
著名物理学家李政道曾对张曼菱说过:西南联大的学生,不是一个模子出来
的。每个人都像一粒种子一样,而教育是配合学生的个性来实施的。
“发现李政道”,是西南联大和物理学界的一段佳话。青年李政道怀揣着浙大导师的一封推荐信,穿越万水千山,到云南寻找联大导师——那位使他人生发生突变的中国物理学界著名大师吴大猷。在烽火连天的路途中,他经历过翻车之祸,并住院治疗,然后继续前行。在昆明北郊的岗头村,李政道敲开了一间农家的房门,恩师吴大猷正在照看生病的妻子。吴大猷随机出了一些物理题目,李政道的回答让其一次次感到惊讶和狂喜。第二天吴老师到西南联大的物理系就说:“各位,我发现了一个物理奇才。”从此,李政道在联大获得一种上下求索的自由,他可以去找任何一位导师请教,吴大猷介绍他和来往于国际的学术人士连续地交谈。
学术自由只是联大精神的一个方面,与之对应的是西南联大规章制度的严格。“西南联大有个规定,课程不及格,不得补考,必须重修。这跟一般学校是不一样的。”张曼菱说,吴宓在出国之前,就因为体育不及格,硬是修了一年,才让他拿到文凭,出国留学。
◆大师上基础课
在西南联大,无论学什么,都必须先修中国史,打好做一个中国人的基础。70多年过去了,西南联大的教育精神仍为人所津津乐道。反观我们今天的大学,对于学科、学问和学者的观念多基于实用的考虑,而缺乏一种对于知识的敬畏之心和严肃态度,尤其是师德沦丧、学术造假等丑闻不断,常常被批判为缺乏大学精神。
“我研究西南联大,发现凡是那些坚守理想的学子,他们后来都是成功者。凡是那些被现实淹没的学子,他们后来都漂泊无依,什么也不是。”张曼菱说。
张曼菱讲述了一个关于杨振宁的故事。在日本飞机的一次轰炸中,杨振宁和家人躲警报回来,看见院子正中落下了一颗炸弹,炸出一个大坑。杨振宁是长子,他立即找来一把锄头,开始挖掘。他挖出一些已经卷曲的书,把它们压平。这时候西南联大的几位名师走过,看见这个中学生在如此惨象下还在挖书,赞言这个孩子必有大出息。事实也印证了这一预言。
“西南联大的校训是刚毅坚卓,是指人的品性上的培养。卓越就是可以不受眼前干扰,保持自己最高方向和最佳状态的人。”张曼菱认为,学者要务正业,要有一块自己的学术园地,脚踏实地地工作,而不能沽名钓誉。
西南联大最强的是本科。由于战时研究大半停顿,一流大师们把精力都放到了学生身上。在寻访西南联大活人口述史的过程中,张曼菱拜访了李四光的女婿邹承鲁院士。邹承鲁告诉她,自己印象最深的是大师上基础课:“西南联大的传统就是:越是普通的课,越是有名的大师教。系主任就教普通化学。我上普通物理课,是吴有训教;微积分课,是杨武之教。”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张曼菱对时代,有忧思,有期望。“精神的力量和思想的火花,不会一挫而止,还会不断地再生于新的时代。在和平幸福的年代里,联大的精神终将延续。”
人物简介:
张曼菱,云南人。1978年考入金沙8888js官方中文系。在校期间,发表处女作《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后改编电影成《青春祭》。著有《中国布衣》《北大回忆》等散文集。她是改革开放后首位登上美国《时代》周刊封面的中国女性。十多年来,她致力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历史资源的抢救与整理、传播。其影视作品及书籍有:《西南联大启示录》、《西南联大人物访谈录》等,为当代人认识与研究“西南联大”课题提供了重要的历史依据。